作者：高曉玲（鄭州大學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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紳士最初的含義與世襲的貴族頭銜有關，流傳最廣的定義來自16世紀的英國牧師威廉·哈里森。哈里森分別考究了“紳士”的拉丁語詞源（nobiles?et?generosos）和法語詞源（nobles?or?gentlehommes），拉丁語中“gens”是族群和姓氏的標志，因此尊貴的出身和較高的社會地位是其主要特點。哈里森這樣描述“紳士”：“舉凡研究本王國法律的人，舉凡在大學潛心鉆研書本或講授自然學科或人文學科的人，舉凡在戰(zhàn)時服務于指揮官職位或在國內(nèi)出謀劃策以造福于國家的人——同時，如果他們可以無需靠體力勞動為生，能夠并愿意承擔紳士之尊榮、費用和儀容，就應當以他的金錢為代價授予他家族貴族紋章......從此以后他們便享有紳士之名了。”

實際上，在17世紀之前，除了所謂的紋章之外，“無需靠體力勞動”才是所謂“紳士”最明顯的標志，不僅如此，討論金錢或者和金錢有關的商業(yè)活動都被看作是下等的、丟臉的事情。然而英國經(jīng)歷內(nèi)戰(zhàn)以后，貴族失去了作為國民典范或守護者的身份，即便擁有高貴出身，也不再擁有天然的道德優(yōu)越感，與此同時，中產(chǎn)階級的勤勉和忍耐逐漸為他們贏得了“紳士”的稱譽。

長期旅居英國的瑞士作家梅吉（1644—1718）對英國的“紳士”問題做過詳細研究。在他最廣為人知的著作《英格蘭的新狀態(tài)》（1691）中他一方面堅定地維護貴族的上流地位，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一種新現(xiàn)象的出現(xiàn)：“沒有任何盾形紋章，但是接受過人文或文雅教育，看起來像紳士一樣（不管他是不是），擁有自由體面生活必要資金的人，在英格蘭通常被稱為紳士。”到了1745年，在《大不列顛的當前狀態(tài)》（1745）出版第11版時，梅吉進一步完善了“紳士”的定義：“簡而言之，紳士的稱號通常在英格蘭被授予所有將自己與普通大眾區(qū)別開來的人，這種區(qū)別通過得體的著裝、優(yōu)雅的風度，良好的教育、學識，或者獨立的身份地位獲得。”

很明顯，文化素養(yǎng)已經(jīng)取代頭銜或出身，成為紳士的標志。紳士概念的擴展為很多中產(chǎn)階級特別是商人提供了地位上升的機會，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商人兼小說家笛福。無論是在個人生活還是小說作品中，笛福都表現(xiàn)出對“紳士”身份的熱切追求。笛福原姓“福”，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，他特意為自己的姓前加上了聽起來頗具貴族范兒的“De”。在小說《羅克珊娜》中笛福把商人的地位置于貴族之上，稱他們?yōu)椤白詈玫募澥俊保驗榍诿隳芨傻纳倘吮饶切o所作為的貴族對社會有更大貢獻：“一個地道的商人是全國最好的紳士，無論在知識上，在儀態(tài)上還是在判斷力上，商人都比許多貴族強。他們一旦控制了世界，雖然沒有地產(chǎn)，也比有地產(chǎn)的紳士富有。”如果一個人缺少美德和教養(yǎng)，即便出身貴族，也不能稱為貴族。不僅如此，他認為商人不僅具有財富，而且他們聰明理性、勇氣可嘉又溫和低調(diào)，“若能輔之以文雅教育，使之為國效力，必能在各方面顯現(xiàn)出作為完美紳士之特質(zhì)”。

為了使中產(chǎn)階級得到普遍的“文雅教育”，這個時期的英國出現(xiàn)了許多培養(yǎng)紳士品味的刊物。比如艾迪生和斯梯爾于1709年和1711年合辦了針對中產(chǎn)階級教化的著名刊物《閑談者》《旁觀者》。在1711年3月《旁觀者》第10期中艾迪生明確宣稱，他們辦刊宗旨為“以智慧激活道德，以道德調(diào)控智慧”。他在刊物中描繪出完美的紳士形象：“禮貌的言談、高貴的情感、激情服從理性控制等，這些都是紳士的基本素質(zhì)。”斯梯爾在字里行間已經(jīng)明確把紳士一詞與過去的貴族頭銜分離開來，而將它用于引導中產(chǎn)階級的良好教養(yǎng)方面。英國最早以“magazine”命名的雜志《紳士雜志》便是以中產(chǎn)階級商人為對象而創(chuàng)辦，這一點從雜志的全稱便可看出：“紳士雜志：或商人通訊月刊”，該刊于1731年1月由英國報商愛德華·凱夫（1691—1754）創(chuàng)辦,在18—19世紀廣泛發(fā)行，對于中產(chǎn)階級紳士身份的形塑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

托克維爾在英國游歷的過程中敏銳地察覺到了英國人“紳士”觀念的變化。他這樣寫道：“‘紳士’一詞在我們法語中純粹指高人一等的血統(tǒng)，可是在你們英語中怎么就被用來表達某種社會地位，某種與血統(tǒng)無關的教育程度，以至同一個詞匯在英法兩國雖然讀音依舊相似，意思卻相差千里呢？……顯而易見，英語的gentleman和法語的gentilhomme有著相同的詞源，但是gentleman在英格蘭用來指任何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，而不問其出身如何，相反，gentilhomme在法國僅僅用來指世襲的貴族。由于英法兩國的社會環(huán)境迥然不同，這兩個同源單詞的意思發(fā)生了極大的變化，以致今天簡直無法互譯了，除非伴隨一通洋洋灑灑的解釋。”

在蘇格蘭旅行家萊恩的筆下，英格蘭店主已經(jīng)可以躋身“紳士”隊伍：“英格蘭是一個店主之國，但是這些店主很有自尊心，與顧客打交道時很有榮譽感，所以這些店主是紳士，不亞于鄉(xiāng)間那些自稱受過高等教育、更富于騎士精神的紳士。”萊恩顯然在店主與紳士之間進行了道德層次的對比，而且試圖將屬于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移植到過去曾經(jīng)處于下層的店主身上，紳士不再是地產(chǎn)、財富、出身的標志，而成為一種道德品質(zhì)和行為典范，意味著溫文爾雅、謙和有禮。紳士從階層的暗示轉(zhuǎn)向表現(xiàn)一個人的言談舉止、品德行為、內(nèi)在素養(yǎng)、氣質(zhì)風度等，融合了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各種價值觀念，這種階層之間的流動也體現(xiàn)了當時英國從等級社會向民主社會的轉(zhuǎn)型。

及至維多利亞時代，“紳士”的含義發(fā)生了本質(zhì)性的轉(zhuǎn)變。牛津運動的發(fā)起者紅衣主教紐曼在《大學的理念》（1854）中明確將紳士的身份與博雅教育和良好教養(yǎng)聯(lián)系起來。紐曼把“紳士”稱為“一個絕不會給別人帶來痛苦的人……他最關心的是讓每個人感到舒服、自在。他關注所有的伙伴；他親切地對待局促不安的人，和藹地對待關系較遠的人，仁慈地對待可笑的人”。?在他看來，紳士應當溫和、審慎、自律、明智，或者說是具有健全心智的“完全人”。顯然紐曼進一步使“紳士”一詞脫離了血統(tǒng)和頭銜的束縛，日益與美德和智慧相關聯(lián)，這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思想界對中產(chǎn)階層的期待。

紳士概念的變遷不僅伴隨著英國貴族階層的沒落，也見證了中產(chǎn)階級在英國的興起。紳士從血統(tǒng)和地位的象征，轉(zhuǎn)向外在教養(yǎng)和內(nèi)在精神的融合，使中產(chǎn)階級的價值觀逐漸得以確立其主導地位。

《光明日報》（ 2022年08月11日?13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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